“我要为这片父辈的土地建立秩序”——古风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
“我要为这片父辈的土地建立秩序”
——古风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
在尼采看来,古希腊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Theogenis)乃是奋争在时代逆流中的贵族的典范,是一位“投生在堕落时代的正人君子” [1],这一评价不无惺惺相惜之意。在《忒奥格尼斯集》开头伊始的“阿波罗祈祷诗”中,诗人向神祈求的唯一一件恩赐就是estla(行4)——正是黄金种族的人们所拥有的“一切estla[美好之物](《劳作与时日》116)”,这让人不禁想起在讲述黑铁时代之前,赫西俄德悲愤的感慨:“我但愿不是生活在这代人中间,但愿在这之前已经死去,或者在这之后才降生”。忒奥格尼斯的一首诗作亦传达出相同的精神气质:
对寄居尘世者来说,首先是最好没出生过,
没瞧见过明亮的太阳铺撒的光照;
一旦已经出生,便要飞快抵达冥府之门,
躺在堆起来的重重黄土之下。(425-428)
然而,这些被誉为“古希腊悲观主义典范之作”的诗行实在算是诗人作品中的“少数异质”,对这位诗人来说,如何言说传统价值,重新构筑贵族秩序才是头等大事……
有关这位诗人的生平,争议历来多于定论。在《法义》(1.630a)中,柏拉图提到忒奥格尼斯,说他是麦加拉在西西里的殖民地许伯莱亚·麦加拉(Hyblaean Megara)的公民,后来的语文学家和研究者对此争论不休,那么,柏拉图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有没有犯错误?在《诗歌与城邦》这部文集中,古典学与古代史教授费格拉(Figueira)的分析颇有教益,[2]他认为柏拉图说法的所谓“事实性”并不那么重要,重要是考虑柏拉图为什么会这么说。要知道,柏拉图曾三次造访西西里的叙拉古宫廷,对西西里诗歌传统相当了解。他就是在这种把忒奥格尼斯当本土诗人看待的诗歌传统中遭遇了这位诗人,而柏拉图之所以对属地问题毫无疑义,是因为《忒奥格尼斯集》中包含一首与西西里历史背景明确有关的诗 [3],换言之,柏拉图盯住的是诗歌与城邦之间的关系。再者,公元前4世纪的西西里岛上,许伯莱亚·麦加拉亡国久矣,为什么叙拉古宫廷回荡的文学传统仍孜孜不忘这位“本土”诗人?或许正因为忒奥格尼斯属于那个被持续的政制动荡埋葬了的“西西里麦加拉”,柏拉图才对他更感兴趣?
事实上,不仅柏拉图,公元前4、5世纪颇有些雅典人青睐这位诉歌诗人,犬儒哲学家安提斯泰内斯(Antisthenes)和色诺芬都曾为之著文论述,三十僭主的领军人物克里提阿(Critias)也曾在自己的诉歌作品中模仿《忒奥格尼斯诗集》的sphregis[封印]主题。正如文集导言所说:“这些雅典人似乎为各自城邦的民主政制取向而忧虑,发觉自己与一位贵族政制的古代拥护者颇有同感”。
这位诗人名下留存的诗句汇聚为一部诉歌集(Theognidea),集内诗句凡1389行,在目前传世的亚历山大时期之前的全部诉歌(从Callinus直到Chios的 Theocritus )中,占据一半以上的数目。即便只为这一个原因,也可以理解默雷的评价,他说,忒奥格尼斯是“幸存下来的哀歌诗人中最出色的一位”。[4]更不寻常的是,与多数从辑语和引文中散碎流传的抒情诗不同,《忒奥格尼斯集》保持着独立抄件的形式——在它之前,能历经无数岁月的涤荡与人为窜改,仍不至支离破碎的仅有荷马、赫西俄德的作品及《托名荷马颂歌》(Homeric Hymns)。但与前三类诗作内在完整连续的结构不同,组成《忒奥格尼斯诉歌集》的是许多篇幅短小(大部分不足10行,常见仅有一个对句)的诉歌体双行诗,内容也不连续,难怪哈里森(Harrison)要惊叹:“从未有过一部篇目如此众多、短小、互不关联的诗集能够以完整抄本的形式流传如此多年头!”[5]
我们今天能见到哪些古代作品及其以何种面目传世,从来不仅仅出于机缘偶然。对于这一点,行经对比似乎更能说明问题:与忒奥格尼斯相去不远的大诗人西蒙尼德(Simonides),其在古代和现代的“名气”都要比前者大得多,但作品只散见于后人的辑语中——据说这位诗人诗艺娴熟,只要肯付钱,无论什么样的人物他都能写出颂诗来,可以料想他的诗歌产量之高,却连一部稍微完整的诗集都未曾流传下来,不能不说明精神品质之高低在其中起了作用。[6]
在诗集序诗的末尾、诗章主体开始之前的第4首祈祷诗中,诗人讲述了缪斯和美惠女神降临人世的一次歌唱:
缪斯和卡里忒斯(Kharites),宙斯的女儿们,曾经
来到卡德摩斯(Kadmos)的婚礼,唱着美妙的(kalon)歌儿:
“凡美(kalon)者皆可爱(philon),不美者不可爱”;
从你们不朽的唇间吐露这些诗句。(15-18)
正像纳吉所说,[7]缪斯们在忒拜建城者卡德摩斯婚礼上用歌声奠定了忒拜城邦政制的神性根基,同样地,缪斯之歌在此也开启了整部《忒奥格尼斯集》,为诗集奠定了神圣秩序的基调。正如缪斯之歌的kalon[美]等价于忒拜城邦政制的philon[心爱、可爱、友爱]——使城邦联结为一体的纽带,诗人忒奥格尼斯亦将诗歌的灵魂指向麦加拉政制。
以此为旨归,《忒奥格尼斯集》中那些看似零乱的诗行仿佛能以幽光相和:序诗结束之后的第一篇,诗人劝说年轻而美质的居尔诺斯,要明析agathos[高贵]与kakos[低劣]两类人,择高贵者为邻(19-38);诗集正中,诗人说,他看见载满邦民的航船被大浪裹挟,高贵的舵手被赶走,原本抗运货物的船工上来掌舵,这白帆委地的航船就如此在滔天大浪中航行……,诗人自言要将这谜语留给“那些高贵者”(667-682);在接近最后的诗行中,诗人以流放者的口吻怀恋母邦,那是一个“公正的城邦,坐落在勒特河的旷野”(1211-1216),然而,勒特却疑似冥河,如此一来,那唯一一座公正的城邦或许就是诗人用诗句构筑的城邦;《忒奥格尼斯集》最后两个诗行说到的是“还乡”,那是“海里来的尸体”对我的呼唤,“它虽然已死,却仍然用活人的声音说话”(1229-1230),诗人用这样如谜的诗句在诉说着什么?
尼采曾说,忒奥格尼斯之复杂“有如一座扭曲的雅努斯头像”,置身于贵族政制与伦理危机的顶点、新旧时代激变的当口,一面痛悼刚刚逝去的美好,一面抵挡滔滔而至的狂潮……,尽管如此,这位诗人却力图将已然颠倒的秩序再颠倒过来。诗集中后位置的947-948行,诗人即如此宣告:
我要为这片父辈的土地建立秩序,护佑这光辉的城邦,
既不受制于群氓,亦不落入歹人(adikos,不正义者)之手。
[1]这段话及后文的“有如一座扭曲的雅努斯头像”源自CurtPaul Janz写的一本尼采传记,后被引用,见尼采,MaudemarieClark and Alan Swensen ed.,《论道德的谱系》(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a polemic),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8,页133,转引自Wikipedia。
[2]费格拉,《<忒奥格尼斯诉歌集>与麦加拉社会》(“The Theognidea and MegarianSociety”),载费格拉,纳吉(Gregory Nagy)编,《麦加拉的忒奥格尼斯——诗歌与城邦》(Theognis of Megara,Poetry and the Polis,以下简称“文集”), The Johns HopkinsUniversity,1985,页124-127。
[3]据《苏伊达辞典》(ii.692.13Adler)记载,忒奥格尼斯在这首诉歌中“向叙拉古围城时的幸存者们致敬”,不幸的是,这首诗并未流传下来,其存在与否也就不为人知了。费格拉(页125)对此有细致的分析。
[4]默雷,《古希腊文学史》,孙席珍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页62。
[5]哈里森,《忒奥格尼斯研究》Studies in Theognis,Cambridge University ,1902,页305。
[6]有关西蒙尼德诗作品质的分析,参见:刘小枫,《昭告幽微》,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页122-134。
[7]纳吉,<忒奥格尼斯与麦加拉:诗人眼中的母邦>(Theognis and Megara:A Poet’s Vision of His City),载费格拉,纳吉 编,《麦加拉的忒奥格尼斯——诗歌与城邦》,前揭,页28。